文｜本刊记者 王慧娟
人工智能（AI）迅猛发展并广泛应用于各行业和领域，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重要方向，对人类文明进步具有重要意义。香港特区政府亦发布政策宣言指出，虽然AI的发展蕴藏巨大机遇，但不当使用“也可以带来很大风险”。国际知名计算机科学家、英国皇家工程院院士、欧洲科学院院士、中国人工智能学会名誉副理事长、香港科技大学首席副校长郭毅可教授，结合AI大模型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应用，对AI的发展进程、如何利用香港优势更好地推动行业和产业发展、怎样应对AI带来的机遇和挑战给出了切实而专业的意见。
底层创新为中国AI破局
在AI发展浪潮中，中国正以独特的路径探索技术普惠的途径。以DeepSeek（DS）为代表的大模型，通过低成本训练和开源策略，显著降低了应用门槛，推动了AI普惠化发展。DS通过算法优化在效率提升上取得了突破，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在AI领域的创新能力。郭毅可称，通过在算法方面的深入研究，提升模型的训练效率和推理能力是大模型发展的关键技术。在这一研究中，一定要坚持AI的第一性原理，就是模仿人脑的思维机制。郭毅可阐释，“在坚持AI第一性原理的前提下，通过算法优化（如采用八位浮点编码的混合/低精度计算方法）达到效率提升，从而成功降低了AI应用门槛。”他认为，开源策略不仅推动技术共享，更向全球证明了“效率革新”的潜力：“在算力受限时，聚焦底层创新才是破局关键。”
郭毅可解释，真正用大模型做实事的是以大模型为其“大脑”的智能体，智能体有软的，如各种AI的对话，辅助决策系统，也有硬的智能体，如机器人。未来通用大模型的发展路径，应聚焦AI自身的进化。我们已经看到，AI是可以具备自我进化能力的，如今它向人类学习，未来或将向其他智能体学习。郭毅可认为，接下来AI的发展将会进入智能体的时代。智能体最大、最根本的特性就是进化，而人类也会和智能体一起，在互相的“交流”中进化，人类将从中受益颇多，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也会被加速。
谈及未来学术研究中AI的应用，郭毅可表示，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模式去框定未来。随著大模型的应用，很可能会改变学术思维。“我们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用今天套未来，有些院校禁止学生写作论文时使用AI，其实大可不必，新的工具就是要被广泛应用，才能展现它的价值。新工具的使用，会改变我们做研究的方法。当方法论改变时，我们也很可能会改变做学术的思维逻辑， 我们必须要为我们的下一代做好这样的准备”。
今天，大模型技术本身的发展脉络已经很清晰了，这一个机器可以使用的“大脑”，不仅能推理、猜想、进化，还能逐渐形成价值观念，越来越具备人的思维能力和功能，甚至能指挥行动。郭毅可表示，他最关心的是AI当下能做什么，还不能做什么，接下来会怎样进化。DS只是一个开始，更重要的是DS如何进行持续进化，更新迭代。郭毅可提到，他主持的项目“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研发中心”（HKGAI）的工作就是研究对DS全参数微调，以实现DS的香港本土化；以及对DS的持续学习,使其不断进化。
谈及中美AI发展的对比，郭教授态度鲜明：“我们只需要发展自己的优势方向，解决自己的问题即可。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无需困在他人的话语圈里，这是一个开放的研究环境，从很大的意义上说，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认为，王毅部长不久前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时引用的金庸的话，“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也恰恰是此刻AI科学家应该保持的心态。他说，“DS的成功证明，中国人只要坚持自己的方向，完全有能力走出一条自主创新之路。我从来都对中国的AI发展充满信心！”
融入生活应用的AI发展历程
郭毅可是国际知名计算机科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机器学习与数据挖掘，在数据科学工作流程、机器学习算法及医学大数据分析等方向作出杰出贡献，是一直走在AI研究和产业化之路上的领袖人物。而当我们让这位科学家通俗一点谈AI的时候，他说，“AI并不是一个高深的词汇，我们每个人都在日常生活中用著它。”郭毅可指著记者正在滑动的智能手机说道，“我们使用人脸识别的时候，进行电子支付的时候，用电子地图导航的时候，用触屏手机刷视频的时候，都是在与AI打交道”。
郭毅可介绍，人类对AI的探索始于1956年。当时在美国召开了一场有关人工智能的研讨会，来自数学、计算机科学、认知心理学、经济学和哲学等不同领域的10位专家经过近2个月的讨论终于定义了人工智能。他们主张通过符号推理、符号表示来做一个能像人那样思考的机器，也即是AI，而“我的母校清华大学在这方面一直是走在前端的”。
“我的老师张钹院士说过：AI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计算智能阶段、感知智能阶段和认知智能阶段。可以说，我所有的学习研究经历涵盖了AI的这些阶段”。郭毅可说自己的学术和工作经历比较简单，一直都是跟著AI发展变化的步伐进行的。本科和硕士阶段都是在清华大学，学习的是计算机体系结构，特别是人工智能推理机（当时称为第五代计算机），学士毕业论文也是计算机逻辑处理与逻辑程序设计方面。博士学位在英国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取得，研究方向是计算逻辑，其实就是如今的推理理论。后来留校任教，1997年在帝国理工学院教的第一门课就是机器学习。可以说，他的学术经历是连续的，经历了第二次AI兴起到衰落，到今天AI再兴起的过程。
郭毅可坦言，从学习人工智能理论，直到后来创建公司、回归院校从事分布式数据挖掘和机器学习的研究，以至后来在生命科学和其他领域中的数据科学研究，创建帝国理工的数据科学研究所，自己从未离开过AI这个大领域。所有的经历都是做好AI的基础积累。最终，在大规模数据挖掘技术、系统和运用领域，郭毅可成为蜚声海内外的知名科学家，亦多次作为杰出华人代表到天安门观礼、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见证国家发展的辉煌实力，为国家科技发展建言献策。
2015年10月，国家主席习近平访英期间携夫人彭丽媛参观了他当时任所长的伦敦帝国理工学院数据科学研究所。郭毅可向习主席展示了大数据研究的相关工作，包括运用大数据的方法分析中国人口迁移情况，“一带一路”政策的国际影响力，个性化医疗的精准推广，以及上海地铁的负载分布和应急处理办法等。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基础工作。
人才与创新是香港AI发展的基石
“想要发展AI产业，香港最大的优势是人才!”对香港发展AI，郭毅可如是说。他认为，香港有著被世界认可的学术研究体系，也有著很好的学术氛围。香港不仅能够在短时间内聚集全世界优秀人才，还能够广泛地跟国际交流，没有语言壁垒。另外，香港高校的学术土壤和创新生态比较好，自主性强，非常适合人才成长。尤其是近年来，香港特区政府大力加大在AI和科技创新方面的投入，推出了一系列政策和计划，包括设立创新基金、推动智慧城市计划、更新《数码21计划》、建设科技园、数码港，以及加强与大湾区的合作等，都在推动香港成为国际创新科技中心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而坚实的步伐。
做科研如果仅仅是跟风，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创新，最多不过是在别人的体系里挣扎。对香港来说，保持创新的心态和精神很重要。在郭毅可看来，中国AI发展有好几个里程碑，每一处都有香港的影子。中国最大的AI企业之一商汤科技，正是从香港起步。“香港中文大学的汤晓鸥教授非常早期就从事计算机视觉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创办了商汤科技，而且成为业内主流。时为香港科技大学学生的汪滔创办的大疆无人机，实际上也是AI产品，它的飞行、控制、摄影等都是标准的AI技术应用。汪滔在做研发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想到AI的概念，他就是单纯地想解决问题，想要照相机飞起来”。郭毅可说，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先有理念才去行动，而是遇到问题解决问题，才推动了这一领域的向前发展。因此，行业的融合，其实是AI的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挑战和机遇。
郭毅可的研究也是如此。他研发的分布式数据挖掘方法、机器学习算法和系统已经被广泛应用于各个领域，包括生物学、化学、医疗、环境、经济、金融、社交媒体、创意设计及艺术等。在知道记者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时，郭毅可说，“计算语言也是语言的一种，我们的渊源很近。AI同样可以创造文学与艺术”。2021年，还在浸会大学担任分管研发的副校长的郭毅可与该校音乐系主任潘明伦教授负责的“香港人机共生艺术创造平台技术建设”项目，获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研究资助局拨款逾5,000万港元。2022年，他们带领团队创作了全球首场人机共创共演的歌舞表演。浸会大学交响乐团与AI虚拟合唱团在音乐会中同台献技，演绎新编的管弦乐合唱《东方之珠》，AI从采集的人声歌唱和语音数据中学习人类如何伴随音乐旋律歌唱和表达情感。AI媒体艺术家从音乐旋律及歌词中学习对《东方之珠》语义、情感及审美维度的理解，并创造出跨媒体的视觉影像来配合表演。这是全球首次由AI合唱团结合机器创作的视觉叙事而产生的沉浸式音画艺术品，是在音乐指挥及交响乐团实时互动下完成的人机共创共演。演出过程中，广大观众获得了很好的体验，时而根据歌曲内容和旋律表现出相应的情绪与表情。郭毅可说，“我们通过交互系统感知和测试观众的表情和情绪，如果说观众被表演感动了，甚至哭了，那就证明AI虽然本身没有情感，但是同样可以创造出具有人类情感体验，与人类共情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郭毅可举例说，动画电影《哪吒2》中有很多AI创作的元素，却受到全世界的普遍欢迎，说明AI贡献的作品能打动人，这也是AI和人类共情的一个成功的例证。
郭毅可现为香港科技大学首席副校长，同时在计算机科学及工程学系任讲席教授。他说：“为深化医疗体系改革，新一份《施政报告》提出支持本地大学筹建本港第三间医学院。2024年11月，科大宣布成立校董会顾问小组，将集中精力建设‘医工结合’的人才体系，著力培养具备医学、AI和大数据等工程知识的新医疗人才。”郭毅可表示科大在医学AI领域发展迅速，已经在不同领域，例如医学影像学、病理学、基因治疗、流行病预测，手术机器人等进行了深入的实践和应用。在“医学+AI”实现技术结合后，躺在病床上病人体征即可自动生成，监测器也不需要24小时监视，基因测序的大数据纪录让个人化医疗成为现实，即使各个病人的体征不同，年龄不同，机器也能为每个病人提供精准的用药和治疗方案。但他同时也强调，AI在医学上的临床运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医学监管要比金融监管严厉得多，金融管不好不过是赔点钱，但医学管不好就要出人命，这里有巨大的伦理挑战，但是AI 作为医生的重要助手是非常可期的未来。”
对于科大在人工智能上的发展前景，郭毅可非常自信，他说，科大的“数据科学及人工智能”学科在2024年的《QS世界大学学科排名》中位居全球第10，领先本地大学，“我们招聘的是全球顶尖的AI人才。”科大的“Super POD智算中心”是香港最大的AI集群，提供顶尖的超算环境以推动AI的发展，而且，科大的AI科学研究并不是放在计算机学系，而是分布在文学、艺术、管理、商科等各学系，他们全方位多层次地积极融合各个领域的AI技术，并且开始相关的应用教学，以期打造跨领域的创新发展平台，并提供相关领域的操作型人才。
“作为一个国际大都市，香港的发展和AI紧密相连。为了保持竞争优势，香港必须拥有深具自己特色的AI生态系统。”郭毅可说，“AI作为香港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的主要方向，正加速引领这座城市实现国际创科中心的愿景。”香港建设国际创新科技中心，培养人才是其中最为宝贵的条件。郭毅可对科大信心满满：“我们的定位很清楚，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同时，他也坚信香港AI未来会有更好的发展，他认为，凭藉“一国两制”的独特地位，香港的大学自然能够连接中国内地与全球，拥有国家最顶尖的人才，并为其提供卓越的国际化研究平台和学术环境。
AI在香港的多维实践
郭毅可提到，“DS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在全球AI的浪潮中，香港正以其独特的科研优势和创新活力，成为AI发展的重要节点。香港作为国际科技创新枢纽，拥有得天独厚的科研环境与人才资源。从教育到医疗，从金融到文化，AI技术正在这里加速落地，重塑各行各业的生态。与此同时，香港也面临著技术伦理、数据安全等全球性挑战。如何在开放与规范之间找到平衡，成为香港AI发展的关键课题。站在香港的视角，我们不仅看到技术的飞速进步，更感受到AI对人类社会深层次的冲击与重塑。从智能体的进化到学术范式的颠覆，从教育的革命到人文与科技的碰撞，AI正在书写一个全新的未来。而香港，作为连接东西方的桥梁，正以开放的姿态拥抱这场变革，为全球AI生态注入更多可能性。
郭毅可主持的HKGAI是2023年10月成立的，这是香港政府应对全球生成式AI浪潮的重要举措之一。科大作为AI领域的领先学术机构，联合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城市大学、香港理工大学，以及新加坡国立大学，在特区政府InnoHK项目的资助下，共同搭建了这一研究中心，以期为香港提供一个中国视角的AI环境，并逐步构建具有香港本地特色的大模型。
经过一年的努力，HKGAI取得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成就，2月25日， HKGAI正式发布业界首个基于DS全参数微调、持续训练产生的大模型HKGAI V1，这一创新成果标志著 HKGAI 成功完成了 DS 的首次香港本地化。
HKGAI在特区政府办公系统中的应用是其当前的核心任务之一。特区政府对生成式AI技术的应用需求极为迫切，特别是在公文自动生成、语音会议记录、数字人等领域。HKGAI已将 HKGAI V1这一全面支持粤语、英语和普通话，具有本地知识和价值观的大模型接入自研的AI智能对话应用“港话通”、政府公文写作系统“港文通”以及其他应用系统，为香港社会服务。郭毅可称，HKGAI正体现了立足香港、服务国家、面向全球的定位。全力关注法律、教育和医疗等垂直领域的应用场景，不仅服务于香港的700多万人，还将面向全球6,000万海外华人提供大模型和应用服务。
最近，来自全球金融软件公司 Finastra 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2023年，香港金融机构的生成式人工智能（GAI）使用率高达38%，远高于全球26%的平均水平。香港已有超过1,100家金融科技和Web3.0公司，同比增长约15%。在大国博弈的影响下，香港需要进一步巩固国际金融中心地位，科技显然是重要抓手。特区政府亦是紧跟时代步伐，持续推动移动支付、数字银行等创新金融服务发展，鼓励金融服务业积极利用有关市场资源。目前，AI已应用于香港银行、证券、保险、会计以及绿色和可持续金融业等行业。同时，AI的发展也向我们提出了新的挑战。
香港特区政府发布政策宣言，声明要在金融市场负责任地应用AI。“作为国际金融中心，香港对在金融市场应用AI抱开放和审慎的态度。”在香港金融科技周相关论坛上，香港特区政府财政司司长陈茂波表示，“随著AI技术不断发展，我们会密切关注市场发展，参考海内外经验，充分利用香港汇聚内地和国际数据、信息自由流通的独有优势，推动金融服务业应用AI，因地制宜加速培育新质生产力。”这是香港金融科技发展的重要里程碑，体现了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的前瞻和包容。宣言涵盖数项重点，包括采取双轨模式，以促进金融服务业应用及发展AI，同时应对潜在挑战。政府指，金融市场应用AI具有三大特性，包括数据导向、双面效果及充满活力，重申应用及发展AI的同时，需应对网络安全、数据私隐和知识产权保障等潜在挑战。
对于这些措施，郭毅可非常认同，他说，“香港对于AI的监管是有相应的较为完善的规则的。其实，科技本身是没有问题的，真正可能产生问题的是人，所以，我们科技工作者也要加强对技术的研发和完善，配合政策管理，在相关的技术环节堵上漏洞。”为此，HKGAI受政府的委托，撰写了《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指南》，为香港AI监管服务。
同时，郭毅可指出，面对AI应用的双重影响，我们更要看到AI发展的巨大前景和巨大成就。这些主要表现在机器学习的突破性发展及“AI+”的普适应用上。AI的发展代表了全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因而，具有世界意义，不能仅仅说是属于某一个国家、地区、机构的。比如，在面临联合国交付给各国科学家解决世界性问题如共同应对世界极端天气、共同抵抗传染性疾病等的时候，科学家们经过共同努力，完成自己负责的相应部分，最后汇总在一起呈现出整体运作的大蓝图时，你会真正的感受到什么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当今，AI迅猛发展并广泛应用于包括生物科学、医学信息、医疗卫生、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以及工程学等各个行业和领域，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重要方向，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具有重要意义，并成为世界科技发展的一个新高地。在郭毅可的视野中，AI的终极目标当然不是替代人类，而是人类文明的拓展。无论是技术普惠带来的公平性革新，还是智能体引发的伦理挑战，最终都指向一个更开放的命题：如何在进化中保持人的主体性？答案或许藏在他反复强调的“第一性原理”中——回归技术本质，以人为本，以批判思维和智能机器交流，共同在人类文明的框架下一起进化，方能实现真正的“人机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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