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冀平
回家,从来是游子的祈盼。「万水千山总是情」中国作家协会以「回家」为题,邀请港澳作家访问北京。每年都会参加一些活动和会议,但自从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那天起,就感受到与以往不同,细致周到贴心,每一个细节都关照,每一个问头,都会详尽回复,行程安排更是反复叮咛。
香港澳门一行四十三人起行前往北京。北京是我的老家,曾经熟悉这里的一切,离开三十五年,我的老家变化太大,开车几乎不识路,走路常走错地方。北京的天气还是熟知的,四季分明,秋天是最好季节,其次是冬天,春天只能位居第三位。而此次不同,初春四月,香港梅雨时节又冷又阴不见阳光,北京却是春风拂面,春阳高照,街道两旁处处种著桃花、玉兰、迎春,红白黄粉,五彩相间。
第一站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现在的文学馆有了新建筑,有大花园和水池,花树围绕。在这里,安排我们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和所有书记们见面,又与以往不同,作协主席铁凝进了会场,不上台,也不直接就位,走过来和每一个「回家」的作家握手。我从她暖暖的手里接过牌匾,上面镌刻著我参加作家协会的天数,写著「您以优秀作品,点亮万家灯火,我们以文学名义,向您致敬」。字不多,但字字入心。
文学馆设计别致的园林中,安放着十三尊作家雕像,形态各异,仿真传神。在老舍、曹禺、叶圣陶的三人组塑中,我轻轻地坐下来,坐到他们中间,想起和他们在一起的过往。和曹禺先生在剧院排练场,他连看了五遍《天下第一楼》连排,为剧中人物流下泪,他握著我的手询问,你尚且年轻,哪里来的这些苍桑?和叶圣陶爷爷在他家的四合院,听他讲话,看他为院中的小树淋水,如同用心血辅导幼童……
我没有见过老舍先生,他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现代文学馆第一任馆长是老舍先生的公子舒乙,他亲自带我参观,给我讲解,请我到家里喝茶,吃家里做的点心,他提出要收藏我的话剧《天下第一楼》手稿,因为手稿已经给了北京人艺博物馆,只有谢辞。1999年为记念老舍先生诞辰一百年,我用老舍先生的短篇小说,改编了话剧《开市大吉》,由香港话剧团演出,舒乙先生特别高兴,因为这是纪念活动中唯一的一台话剧。他兴奋地亲笔给我和香港话剧团写来贺信,对剧本改编誉以六个「真正」,真正的改编、真正的幽默,真正的发挥,真正的突破……几十年过去,我没有再来过文学馆,舒乙先生也去世了。
在作家书房展馆,张天翼书房、叶君健书房、姚雪垠书房、阳翰笙书房……在曹禺先生的书桌旁,我站立了很久。三十多年前,就在这个书桌旁,曹禺手里拿著我的剧本《天下第一楼》,对著我和两位导演款款而谈,从剧情到人物到台词,越说越兴奋,从下午直说到掌灯。也就是在这张书桌上,他亲笔写下《天下第一楼》的剧名,提了「危楼明月风」的横幅,还写下一首长诗:「你是泪水流下的水晶,你画出多少人物,画不尽的人性……那清凉洒脱的尾声……我羡慕你们,你们用玉笔,道尽世间的不平,你爱、你怜、你恨……你们将是宇宙中永远闪光的星星。」曹禺先生对一个进剧院不久,剧本组里最年轻的,才刚刚拿出成熟作品的年轻作家,寄以的鼓励和期望,是我写作永远的动力。
作协党组书记张宏森走到我面前,照例举起酒杯,但竟能记得我剧本的台词;我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60周年撰写话剧《甲子园》,发表我剧本的是《人民文学》,书记处书记兼主编施战军仍清楚的记得当年;《十月》杂志社是发表我第一本剧本集和小说的刊物;出版我最新一版剧本集《疏影暗香》的作家出版社;与身在北京城的名作家、名编剧同场交流,各大媒体专访宣传……老辈、同辈、新一辈,处处是暖流,处处是感动,这真的是「回家」。
现代文学馆送给我的作品「入藏证书」,文中写到「您的作品由我馆珍藏,将传之永世」。证书题头,是邵燕祥先生的诗,他是诗人,后来改写杂文,想不到在这儿看到他写下的诗篇。我和燕祥先生是忘年交,他一直关注著我,惦念著我到了香港怎样写作,怎样生活?我留存著他给我的亲笔信,一句句如同家人般的嘱咐叮咛,那年他刚刚做完心脏手术,他在信中写道「只能说,后会有期!……庶可免于在不经意中猝死,然则还可以等到你再带著新戏来北京!」我带著新戏来了,但您走了……
「引来茫茫九派百川水,汇成浩淼的文学海洋,作协像一座活动的火山,一个生长著的矿藏……二十世纪中国文明的敦煌……有声无声的呼唤,心灵会把心灵叩响……」我热泪满盈。
离开北京已经三十五年,回想曾经在曹禺、叶圣陶面前聆听,和燕祥老师通书信,和舒乙先生喝茶,和主管文学艺术的书记、总编、编辑们切磋文字……多希望我还是那个年龄,但如今的我已经不再年轻。青春不是年龄,是不肯衰老的心态。我的作品,我们每一个回家的人,曾经和即将用心灵写下的文字,要「点亮万家灯火」,要像它面世时一样年轻,才不负「家」和「家人」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