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蜀永 | 岭南大学香港与华南历史研究部高级研究员
香港沦陷期间,日本宪兵队曾在莲麻坑、荔枝窝村等地将灌水、火烫、「吊飞机」等酷刑加诸于无辜民众身上,甚至将被捕平民无故斩首。为应对粮食不足的问题,日军强迫市民「归乡」,将其任意拘捕并押解出境,无数人死于途中或沦为乞丐。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在港日军制造了「银矿湾惨案」,烧毁房屋、逮捕村民300多人并对其施予酷刑。香港大学图书馆「香港战争罪行审判」电子资料库(Hong Kong's War Crimes Trials Collection)中的史料,详实记载了日军在香港犯下的这些惨绝人寰的战争罪行。
日军滥施酷刑
在香港沦陷期间,日本宪兵队经常滥施酷刑对付香港市民,包括灌水、火烫、电刑、夹棍、「吊飞机」、跪刑、鞭打、斩首等等,许多无辜的市民因而惨死。
1943年10月9日,沙头角派遣队前往莲麻坑,将村内近70名村民拘捕,带回沙头角宪兵部拘留。三天后,当时的村长叶吉伟被带到审问室拷问,指控莲麻坑村村民匿藏游击队员,另外又指村民协助九龙游击队的活动,以及参与轰炸粉岭发电站。叶吉伟否认这些控罪,日军便指令宪查把叶吉伟缚在梯子上,使他无法动弹,又将一条水管放进他的鼻子里,将水注入他的腹中,历时约5分钟之久。当叶吉伟被灌满水后,日军随即踩在他的肚子上,让他把水吐出来。日军再次迫叶吉伟认罪,叶吉伟再次否认,结果又遭受第二轮水刑。叶吉伟离开审讯室时,已经无法正常走路。
1944年 9月,日军曾对莲麻坑村进行第二次大拘捕。日军指控村民联同游击队盗取莲麻坑矿山的炸药。叶吉宏是一名61岁的老人,亦是当时莲麻坑村的村长。他否认这些指控,日军随即用一根粗棍对他猛击,期间不停威逼他认罪。叶吉宏被打五六次后,中岛命令他跪在地上,并以一条铁棍放在他双膝拐弯处,命二人在左右两端往下压,持续了约10分钟。叶吉宏极度痛苦,整个人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火烫也是一种很普遍的刑罚。一般是用香头、烟头烧灼受刑者的皮肤,有时也会使用点著的蜡烛、烧红的铁条、点著的汽油等。被烧之处往往是身体上最敏感的一些地方,如鼻孔、耳垂、肚脐、肛门、生殖器,女性则往往是乳头部位。1944年6月1日,荔枝窝村村民曾务昌被押解往沙头角宪兵部接受刑讯,宪兵指他屋内藏有游击队队员。他否认有关的指控,先被日军施以水刑,再被铁锤锤打其头部,以致失去知觉。清醒后,日军对他施以更残酷的虐待,把他身上的衣服脱掉,并要求他躺在铺了报纸的地上,然后再在其身上覆盖几张报纸。接著,点火燃点起报纸,以焚烧他的身体,他因此被烧伤,留下疤痕。1943年8月15日,一名宪查在沙头角中英街21号的店铺购买蛋糕,但拒绝付款,店内的伙计胡勇与他争执,未想到竟招来杀身之祸。日军拘捕胡勇,将其双手反缚于屋外的一条铁柱上,然后命人取出一具电池,将钢线分别捆绕在胡勇的颈上、下身近小腹处及双脚上,再将钢线与连接电池的电线接驳,随即通电,胡勇立即被电流刺激而大声呼叫。胡勇被电击时,身体发抖,面色苍白。宪查随后将水泼向胡勇,并用棍戳刺他的身体,发现他已气绝身亡,便把其尸体弃置一角。
跪刑则是令受刑者在各种尖锐的硬物上,跪上数小时之久,不准动一动,稍动便遭鞭子毒打。1944年6月8日,市民吴勤被日军拘捕到西区宪兵部,囚禁了40多日。他不仅被鞭打及灌水,还被命令跪在铺满螺丝钉的地上。日军将一重物置于他的大腿上,施加压力,之后更逼他在螺丝钉上行走,使他受尽痛楚。拔指甲等也是日本宪兵常常使用的刑罚。南华莆村村民林瑞祺不但被宪兵怀疑是游击队员,而且由于他是大学生,加上香港当时又处于港英政府管治,故此日军认为他必定与英军成员有联系,指控他不协助日军,因而在审问期间他被施以更为残暴的酷刑。宪兵用锄头击打他的背部,导致其背部被割伤流血及发炎,伤口深处更可见骨。他的十只手指被刀尖从指甲底中插入,右腿亦有受伤。他未有因此而承认有关控罪,日军遂对他施以毒打及灌水刑,更把他吊在一条铁柱上,再在下方点燃报纸,焚烧他的双脚。他被扣留28日后终获释放,但当时已无法自行走路,需由家人抬返村内,最终于回家后2个多月后死亡。「吊飞机」又称「放飞机」,是一种将受刑者悬空吊起的酷刑。将受刑者双手和双足分南北两个方向用绳子绑著,悬空吊起,拷问时南北两方各站立一名日军,手上拿著一条大木棍,将受刑者在半空中推来推去,受刑者手足被缚在凌空荡来荡去,有如放飞机一样,因此称为「吊飞机」。
徐贵是水上宪兵队的一名低级宪查。1944年年中,他和妻子被逮捕至九龙城宪兵部,因日本人怀疑他们与深水埗集中营英军战俘有秘密联系。徐贵被逮捕的那一天,三名宪兵对他拳打脚踢,并使用高尔夫球棍和警棍向他猛打,他被连续殴打了至少45分钟。徐贵的头颅被警棍猛敲,之后再被猛力撞到墙上,经过一番折磨,徐贵在被审问过后已经站也站不稳。接下来的数天,徐贵几乎天天都被带去审问,每一次都要被日本人痛打,还被多次「吊飞机」和灌水。他本来是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被使用酷刑之后变得十分虚弱,被囚一周之后他已经失去自理能力。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1943年9月8日至1945年8月15日期间,九龙地区宪兵队曾多次滥用酷刑,在未经审讯的情况下将被捕平民带到京士柏公园斩首。1944年6月8日,市民陈胜被日军逮捕,被拘留在九龙地区宪兵部近三个月时间。被捕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他曾看见日军腰悬佩剑,携带十字镐和泥铲,从囚室中带走7名被捕平民。日军将他们的双手反绑背后,押上货车。这些被捕者的共同点是全部十分瘦弱,脸部浮肿。其他被捕者询问宪兵将他们带到哪里,宪兵直接回答他们将被带去斩首。在一至两个小时后,宪兵返回九龙地区宪兵部,陈胜看见他们的衣服、十字镐和泥铲都带有泥土,但就再没有看到那7名被捕者。据说这7名被捕者被日军指控在大埔派发反日传单。他们否认指控,并且在没有经过正式审讯的情况下,宪兵还是决定将他们斩首。不久之后,日军又将九龙地区宪兵部内一名经常因疼痛而发出叫声、可能患病的被捕者带往斩首,手法与上次一模一样。
强迫归乡的人间惨剧
日军攻占香港后,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粮食不足。香港生产的粮食有限,虽然战前香港政府贮存了足够的粮食,但都陆续被日军调往前线用作军粮,剩余的粮食不足以维持香港180万人口的生计。为解决粮荒,日本人便打算将大量人口迁离香港,强迫他们回乡,务求使香港人口减至50万,以减轻对粮食及其他物资的消耗。
归乡政策实施初期,日军只是劝谕市民自愿撤离,但未能达至预期成效。宪兵早于1942年年中开始在街上抓捕平民,再用船只将他们运返至广东各地。到了1944年底至1945年初,拘捕更严厉地执行,宪兵在街上用绳围捕市民,无论被捕者是否有职业或衣著是否光鲜,都一概囚于难民营,等候遣返。
归乡政策的原意是疏散无以为生的居民,以舒缓粮食不足的压力,但执行起来却变成任意拘捕居民并押解出境的暴行。许多香港市民于归乡途中遭遇家人离散、饥饿、疾病、被抢劫等厄运,最后难逃一死。发展到后来,有些更倒霉的市民被遗弃于荒岛或海上等死。日军甚至在途中将老弱病残的居民斩杀,或者推落至海中淹死。归乡之路变成了死亡之路。
1942年农历四月初四中午,欧莲、曾茂庭夫妇二人正在吃午餐,突然一批宪兵及印籍宪查进入其家中,将二人拘捕,次日运往西环登船。当时被运往西环者共有近万人。启程时19艘船由一火船拖领。开行不久,即遇上风暴。当时宪兵在火船上,由于火船抵挡不住强大风浪,宪兵于是斩缆自逃。剩下的19艘船唯有在海面飘流,其中多艘沉没。欧莲二人所乘之船船头破裂,大量海水涌入船身,致多人死亡。船只漂流四日四夜后,始遇一火船「金星」到场施救。当时海上只余下三艘船,船上有不少尸体。火船把船只拖行至一山边,再由渔船把难民接驳上岸。据船夫指,上岸地点名为「半天云」。上岸后各人沿路而行,有些人因过于饥饿已经无法走动,只有留在沙滩上等死。早前已有另一批难民流落至此地,因此岸上遍布尸体,臭气熏天。1944年12月某日下午三时,市民庄娣在山边检拾柴枝,突然有数名宪兵及宪查将她拘捕,并用刺刀刺伤她的背部。同时被捕者还有三名老妇人,均被控执拾树枝。四人后被带至北角难民营。两星期后,被囚人数已有近四百人,宪兵于是强迫众人登上一船。船只启动,船上难民均不知所去何处。24小时后,船只停航。所有难民被带到船面。日本宪兵从众人中挑选出身体健壮者,并将残弱及患病之人留下,留下的人被逐一用刀斩杀推落大海,共有70人之多。余下人士被命令登上一艘帆船,带至岸边,上岸后始知该地名为「平海」。庄娣徒步走到惠州,沦为乞丐。螺洲岛是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凉海岛,位于香港岛东南部鹤咀半岛和蒲台岛之间。1944年7月,宪兵用两艘船将数百名难民送往此岛,遗弃于岛上后随即离去。虽然螺洲岛与对岸的岛屿仅一水之隔,但流水湍急,即使擅长泳术者亦难以渡过,有部分难民为求生存,唯有冒险一试,可惜他们多已饥饿无力,最终多人溺毙。留在孤岛上的人,由于缺乏粮食,只好将死者身上的肉切下来食,免于饿死。在岛上,求救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以至声音随风送至对岸的鹤咀村,但村内渔民不敢前往拯救。因为当时鹤咀村及赤柱均设有日本宪兵部,若渔民把难民救回村内,必为宪兵知悉,会对施救者处以斩首之刑。难民最终都相继死去,尸体遍布于岸边的石头之间,有的被大浪冲走,有的被人吃掉。1945年4月,有渔民登上螺洲岛,发现在海滨暴露著很多人骨残骸。
银矿湾惨案
1945年8月19日至8月26日,在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之后,大屿山银矿湾地区发生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事件。日军借口搜索游击队,将约300名乡民逮捕,当地的商铺、民居被洗劫。11名村民惨遭杀害,伤者不计其数,多间房屋被纵火焚毁。
抗日战争后期,随著日本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日军被迫采取守势,加紧构筑防御工事。自1945年2月21日起,大约80名日军被派驻大屿山,目的是在银矿湾至汲水门之间,大屿山东北部的山岳地带,挖掘地道和防空洞,以抵御盟军可能的海空攻击。
日军的行动引起港九大队大屿山中队的注意。5月7日,抗日游击队在牛牯塱附近的山岭成功伏击日军,杀死1名日军军官和4名士兵。8月19日下午2时40分,日军在涌口滩军营与抗日游击队交火,双方激战接近一小时。日军将游击队击退,并展开进一步的报复行动。
日军在涌口村、白银乡、大地塘、鹿地塘、田寮等地搜捕游击队。日军行动时,白银乡村民樊福被迫逃往深山。日军收队离去后,樊福赶回家,发现卧床养病的妻子横尸在离门约10英尺处,腹部有一个大黑痕,相信是被日军重击打死。
日军前往白银乡途中,闯入米业殷商杨瑞生大宅「奕园」。大宅内一位名叫任有的女佣过度受惊,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间躲起来,日军对她开枪射击,使她顿时毙命。日军还击伤了杨瑞生只有5岁的女儿。女童右额惨遭枪伤,左胸亦受到伤害。
当时整个银矿湾地区仅有500多名居民,但被日军逮捕的就有接近300人。日军队长岸保夫指挥日军对乡民用刑。岸保夫以柴枝重击当地长老曾寿、林福的头颅和背部,但他们始终没有供出游击队的下落。岸保夫命令士兵在沙滩上接近横塘河处挖掘一个小坑,再将曾、林二人押至坑边,将他们捆绑起来,蒙上双眼。晚上7时左右,岸保夫手执军刀,亲自对曾寿和林福行刑。他们二人身首异处,尸首被草草推入坑中掩埋了事。曾寿和林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后,日军开始审问银矿湾乡民,将所有被捕的男性村民全都缚起来,施用槌柄敲打、灌海水等刑罚,迫使他们承认自己是游击队的一分子。
8月20日,被拘留了一整个晚上的银矿湾乡民开始被陆续释放,当中以长者、妇女和小孩为主。没有被日军释放的人,主要是在事发时途经涌口村的外来乡民,或居住于靠近山岭地带的乡民。日军认为他们特别可疑,觉得他们与游击队有关,不但没有将他们释放,还把他们绑在涌口滩游泳棚的柱子上,悬起来在烈日下曝晒。
8月21日晚上,日军突然指控十数名乡民中的苏保华是游击队员,曾参与8月19日的战斗;又以梁东昌的茶楼「招待陌生人」为由,认定他与游击队有关连。结果,松本长三郎亲自下令,由内田军曹将苏保华和梁东昌二人斩首。
8月22日,岸保夫率领20多名日军前往牛牯塱村,寻找失踪的两名日本兵,并企图抓捕该村村长和全数村民。村民纷纷跑上山躲避。日军抵达牛牯塱村后,随即抓到未能逃脱的村民林赞,将他拖到村中的空地殴打。殴打之后,士兵用枪瞄准林赞的右胸,一击使他毙命。村民林令娇的父亲林权失去踪影,生死未卜。两天之后,牛牯塱村民接到其他银矿湾乡民通知,才知道林权已经伏尸于涌口滩上。日军一口咬定林权是游击队成员,岸保夫在游泳棚前将其斩首。8月23日,岸保夫率领日军第二次扫荡牛牯塱村。由于日军来势汹汹,牛牯塱村民再一次避走山岭,村内只剩下年迈老弱的村民。日军进村后一无所获,纵火焚毁村内20间房屋。8月26日,驻大屿山日军从梅窝撤退,余下的被捕村民才重获自由,「银矿湾惨案」才告一段落。
本文披露的只是英国陆军部档案中香港日军战争罪行的一部分。香港地方志办公室利用英国档案资料进行深入研究,是为了将历史真相公诸于众,让大家了解战争带来的深重灾难。希望有关各国人民以史为鉴,制止日本重新走上军国主义道路,为亚洲和世界的持久和平作出贡献。
本文发表于《紫荆论坛》2023年11-12月号
https://res.youuu.com/zjres/2023/11/28/zh4eP8EMTpqXAFC9ZeEog5YbsVmqMdkBhLX.p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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