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涌泉,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戏剧家协会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长期致力于传统戏曲现代化、民族戏曲世界化、戏曲观众青年化、戏剧生态平衡化的探索与实践。多年来,获得了曹禺奖、文华剧作奖、田汉奖、华表奖等中国戏剧界、电影界一系列最高奖项。其作品《程婴救孤》遍欧、美、亚多个国家和地区,深受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的欢迎。陈涌泉在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时表示,中国戏曲走出去不仅输出形式,更要输出内容,输出中国文化中最有价值的思想,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重要思想源泉。
文 | 本刊记者 魏东升 庄蕾
愿为戏曲奉献一生
记者:作为享誉国内的剧作家,您的很多作品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是怎样走上创作之路的?
陈涌泉:上世纪90年代初,戏曲正处于低谷,从事戏曲创作前途渺茫、希望黯淡,为生计考虑,许多编剧纷纷转行,另谋高就,戏剧学院戏文专业毕业的学生也避之唯恐不及,我作为一个普通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在那个包分配的年代,逆潮流而上,自主择业到河南省曲剧团工作。说心里话,在此之前的中学、大学期间,我压根儿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事戏剧创作。说来很偶然,毕业前夕我背著一包发表的作品和获奖证书去郑州联系工作,到文化厅时,人事处的同志告诉我省曲剧团需要一个编剧,问我愿不愿意去。我一直喜爱文学创作,立志要当作家。我想,戏剧文学毕竟属于文学的一个门类,就同意了。
但偶然之中也有必然,这和我自小喜爱戏曲是分不开的。我的家乡河南唐河与湖北相邻,自古有“楚腔汉韵,声闻于唐”之说,豫剧、曲剧、越调、宛梆、二黄(汉剧)、罗卷戏等都曾活跃在这片土地上,戏曲文化底蕴深厚,群众基础广泛。我小的时候,虽大多不得与闻,但坠子书、鼓儿词、公社宣传队的小节目,在那个物质比较贫乏的年代,依然极大丰富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精神世界;特别是传统戏解禁后,眼前突然绽放出一个多姿多彩的戏曲世界,姹紫嫣红,美不胜收。那时乡村舞台十分简陋,大多是筑土为台,架箔为幕,在我看来却是那样神圣、壮观,给我的震撼、惊喜丝毫不亚于后来走进国家大剧院、美国百老汇的感受;虽然台上的民间艺人表演水平有限,有的甚至还有点儿“破喉咙哑嗓”,在我看来却是那样光彩照人,魅力四射,他们的名字为父老乡亲津津乐道,至今我依然记得的名字(音)有:刁桂芝、来同志、大金牙、宋小九、麻旦、姚娃……春节前后农闲的日子里,他们在附近村子里演出,我们一群小孩就跟随大人追著他们一个村一个村地看,一追就追出十里八里、十天半月。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舞台上的刁桂芝更不会想到,台下有一个不起眼的男孩儿,20年后会写出一部《程婴救孤》,而其中饰演孤儿的赵君正是她的女儿。
那个时期,农村还没有电视,乡亲们通过河南人民广播电台的戏曲栏目欣赏了许多戏曲名家的演唱。电波时常把豫剧五大名旦常香玉、陈素真、崔兰田、马金凤、阎立品,曲剧皇后张新芳、曲剧名丑海连池,越调大师申凤梅、毛爱莲等的经典唱段和豫剧三团等现代戏送到偏僻的乡村,那是回荡在乡村上空最美的声音,成为乡亲们早饭、晚饭时最好的佐餐,伴随我度过了多少个新雨的早晨、落雪的黄昏。门墩上收音机里的《白蛇传》《桃花庵》《穆桂英挂帅》《打銮驾》《七品芝麻官》《朝阳沟》等唱腔至今仍在记忆深处回响。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村解放前后有戏班子,后来虽然散了,但能拉会唱的乡亲大有人在,我的三哥陈永江就会拉大弦(曲剧的主弦曲胡),多少个农闲季节的夜晚,在他的伴奏下,村里的两位爷轮番上阵,自己敲著梆子,一人一本戏,像《花厅会》《穆桂英下山》《跪韩铺》《杨八姐游春》《货郎翻箱》等,能从头唱到尾。而我,必定是默默守在一旁的忠实听众……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自己也能跟著三哥的弦子唱出《卷席筒》《寇准背靴》《朝阳沟》里小苍娃、曹保山、寇准、栓宝甚至银环的多个唱段。从小,戏曲就在我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我深深热爱著戏曲,知道戏曲的价值和意义,愿意为之奉献一生。
戏曲发展迎来新机遇
记者:戏曲是最具民族性的艺术,当前我国传统戏曲的发展现状如何?面临哪些挑战?
陈涌泉:正如习近平总书记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回信中指出的那样:戏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戏曲具有突出的民族性、人民性。戏曲不但是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族艺术,更是民族精神的载体,民族情感的纽带。对文化传承、民族凝聚、国家统一、时代发展发挥著积极作用,这是任何其他艺术都不可替代的。
曾几何时,随著电视的普及、多元文化特别是流行文化的兴起,人们的文化消费方式有了更多选择,戏曲一度陷入低谷,发展举步维艰。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把文艺工作摆在重要位置,高度重视包括戏曲在内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习近平总书记亲自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回信,鼓励广大师生传承发展好戏曲艺术;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戏曲传承发展的若干政策》等文件;中宣部联合教育部、财政部、文化部(现文化和旅游部)发布《关于戏曲进校园的实施意见》,教育部专门成立中国戏曲教育指导委员会,中国文联、中国剧协开展一些列丰富多彩的戏曲活动,共同营造了良好的戏曲发展氛围。经过多年来的保护传承发展,戏曲在剧目创作、人才培养、教学研究等方面均有很大起色。随著文化自信不断增强,整个社会对戏曲在内的优秀传统文化越来越重视,年轻人热爱国风国潮蔚然成风。我国戏曲事业进入新时代,戏曲发展迎来了新机遇。
但当前戏曲发展依然面临著严峻的挑战。全媒体时代,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通过任何终端获得任何想要的信息,这对于必须在固定时间、固定场所、表演固定内容的戏剧艺术来说,必然会产生很大冲击。戏剧面临的最大挑战,一方面是人们无时无地不被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终端的海量信息所包围,被碎片化、浅表化的文化产品所裹挟;另一方面随著AR、5H技术的运用和各种直播平台的普及,戏剧艺术长期引以为豪的沉浸式体验、现场互动感也逐渐失去优势;更严峻的是,网络虚拟空间筑起了一道墙,增加了低龄观众走进实体剧场的难度,如果不及时应对,这一问题会随著时间推移愈加凸显。
传统戏曲现代化是戏曲发展的永恒课题
记者:多年来,您致力于传统戏曲现代化和当代观众青年化的创作和传播实践。您认为,在文化市场多元丰富的今天,戏曲应该如何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吸引更多的年轻观众?
陈涌泉:新时代呼唤戏曲新发展,新发展离不开新理念。戏曲要保持与时俱进,高质量发展,必须不断推进实践基础上的理念更新、理论创新,探索新的发展路径。在30多年的创作和管理实践中,我深深体会到,要推动戏曲发展,吸引青年观众,需要做好“五化”,即:传统戏曲现代化、民族戏曲世界化、戏曲观众青年化、戏曲传播多媒化、戏曲生态平衡化。
传统戏曲现代化是戏曲发展的永恒课题,永远在路上。这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也是戏曲自身发展的必然要求。古老的戏曲艺术要在当代获得良好发展,必须与时俱进,提质升级,在更高的形态上完成现代转换,实现现代化。从戏曲本体上说,戏曲现代化本质上就是戏曲艺术的守正创新,是在遵循戏曲美学精神和艺术规律基础上,通过融入时代精神、现代理念和当代科技成果,实现戏曲艺术的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与时代发展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与人类情感相融通,与观众审美相契合。这样才能使戏曲永远保持独特性、体现时代性、拥有现代性,始终处于先进文化之列。但要注意的是,不能借现代化、创新之名,搞光怪陆离、荒腔走板的东西。另外在戏曲管理、戏曲传播等相关方面也均有现代化的迫切需要。
戏曲是演给观众的,离开观众戏曲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缺乏青年观众戏曲就失去了发展的活力。长期以来,观众老化是困扰戏曲发展的主要原因之一,戏曲健康发展的关键是要争取越来越多的青年观众,逐步改变戏曲观众结构,实现戏曲观众青年化。一直有个说法,青年人不喜欢戏曲。但就我的亲身经历来看,凡是认真看过一场剧场演出的学生,都和戏曲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其实,戏曲与青年的心灵距离要远比空间距离近得多。我们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发起的《阿Q与孔乙己》《程婴救孤》等剧进校园演出活动证明这绝对是一个伪命题。无论是在国内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郑州大学,还是在国外的罗马大学、洛杉矶帕萨迪纳城市学院、俄勒冈州立大学,演出都引起中外青年学子的强烈反响。一见钟情的前提是要“见”到,否则怎么“钟情”?而事实上相当长时期,广大青少年很少有机会走进剧场观看完整的戏曲演出,感受不到现代戏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头脑中对戏曲的概念是那些人云亦云的人留下的诸如“节奏慢”“观念陈旧”之类的说法,其实那是戏曲的老祖母,戏曲在发展中不断蜕变,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升级换代、脱胎换骨,早已出落得 楚楚动人、青春扑面了。这就更凸显了中宣部牵头在全国发起戏曲进校园活动的重大意义。但在实施过程中,一些院团、学校认识不到位,把该活动看成一项“任务”,能清唱就不彩扮,能演折子就不演整剧。中小学生很难从这些陌生的唱段中感受到戏曲艺术的魅力。应试教育背景下,一些学校担心演出影响学习,岂不知看戏本身就是学习——“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希望参演院团能上升到关乎戏曲未来与希望、学校能上升到立德树人促进学生全面发展的高度认真开展这项活动,尽可能演完整的大戏。这样才可能让学生们认识戏曲的全貌,充分感受戏曲魅力,进而爱上戏曲,成为戏迷,甚至成为未来的戏曲从业者。
前面提到全媒体时代对戏剧带来新的冲击。但通过我们的努力完全可以化危为机。“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只要我们准确识变、科学应变、主动求变,因势利导、乘势而上、顺势而为,就可以化危为机。比如藉助全媒体培养青少年观众。限于时空因素制约,很少有机会走进实体剧院的青少年网友,可以通过移动终端接触到虚拟戏剧演出。虚拟的空间给了人们更多选择的自由,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沉湎于一种爱好,那样会产生审美疲劳。只要我们能够奉献出精品力作,一定会让他们一见钟情。通过全媒体的介质把青年观众从虚拟空间引向实体剧场,这是戏剧界必须高度重视的重中之重。从大的趋势上讲,随著文化自信的进一步确立、中华民族精神和民族意识新的觉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然会迎来新的复兴,必然会得到越来越多青年人垂青,民族戏曲艺术也可以成为年轻人追逐的时尚。
内地与香港的戏曲交流持续不断
记者:近年来,内地与香港在传统戏曲文化交流方面的情况如何?
陈涌泉:内地与香港的戏曲交流一直持续不断。2019年3月,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和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共同主办的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开幕季中国剧协梅花奖艺术团系列演出在香港举办。2021年11月,由中国剧协和深圳市委宣传部共同主办的粤港澳大湾区青年戏剧邀请展在深圳市举办,邀请香港话剧团话剧《最后晚餐》参演;同时由中国剧协、深圳市委宣传部和香港文联共同主办的海峡两岸暨港澳地区戏剧人论坛在深圳和香港举办,在深圳设立主会场,在香港设立分会场,香港戏剧人毛俊辉、何冀平、邓宛霞、高志森、罗家英出席论坛。2022年11月,由中国剧协和北京文联共同主办的海峡两岸暨港澳地区校园戏剧展演和校园戏剧论坛在北京举办,邀请香港演艺学院戏曲学院的校园戏剧剧目《荆钗记之投江》参演,并邀请香港戏剧人刘国瑛、王维、姜楷霖出席论坛。
特别是2023年5月,由中国文联、中国剧协和广州市人民政府主办的第31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在广州举办。为配合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本届梅花奖在广州设立主会场的同时,还在香港、澳门设立分会场。香港分会场主办单位为香港康文署。这既是梅花奖40年评奖史上具有开创意义的第一次,也是发挥示范效应,带动其他艺术门类走向大湾区,以艺通心、以文化人,共同推进港澳和内地文化艺术的融合发展,增强港澳地区人民的文化认同感、文化自信和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
此外,由香港特区政府康乐及文化事务署主办的“中国戏曲节”自2010年起在港举办,每年邀请内地多个剧种赴香港演出,始终致力于为观众呈献高水平的戏曲节目,弘扬戏曲艺术文化。除舞台演出外,戏曲节期间还会举行讲座、艺人谈、展览和戏曲电影欣赏等多项延伸活动。
从2024年起,每年6月,中国剧协拟与香港西九文化区在香港举办中国优秀戏剧作品展演活动。
戏曲可以代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
记者:戏曲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晶,您认为,传统戏曲应该如何向海外推广,在国际舞台上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
陈涌泉: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深化文明交流互鉴,推动中华文化更好走向世界。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文化的传播能力直接决定著文化的影响力。一个民族的文化光有创新能力还不够,还必须有先进的传播能力。戏曲是最具民族性的艺术,具有鲜明的辨识度,是完全可以代表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豫剧《程婴救孤》的世界巡演过程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该剧演遍欧、美、亚多个国家和地区,深受不同国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的欢迎。其中六年之内三进美国,开创了中国地方戏进军百老汇的先河,继上世纪30年代初期梅兰芳之后,在百老汇再一次奏响中国戏曲的旋律。民族戏曲应建立充分的文化自信,以更为深邃的视野、更为博大的胸怀,自觉主动走向国际舞台,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在世界舞台鲜明确立中国气派、中国风范;同时在与人类一切优秀文明的交流互鉴中,得到检验与提升,丰富与发展。但切记,不能为了迎合外国观众而削足适履、降格以求,把唱腔和念白一压再压,甚至乾脆只选择一些做功折子戏,致使本来博大精深的中国戏曲给他们留下类似杂耍的印象。这样的走出去充其量只走出去一只脚。既走出去就要完完整整、潇潇洒洒走出去,充分表现出中国戏曲的独特神韵和美学精神,传达出戏曲作品中蕴含的普遍价值和人文精神。总之,中国戏曲走出去不仅输出形式,更要输出内容,输出中国文化中最有价值的思想,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重要思想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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