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佟丽霞
“命——命——命”
蝉不停地叫,像在乾热的锅底下面又加了把乾柴。在我家乡,它还有一个象声的名字——“尖了命”。六岁的我就对小姨提了一个要求:我要一个“尖了命”,我要一个“尖了命”。
蝉声像一条条丝带紧紧地捆绑著夏天,密不透风。猪累了,鸡累了,鸭累了,大人累了,但我不累,我要一个“尖了命”,我要一个“尖了命”!在没有影子的夏日的正午,两个瘦小的人,在树下,在房前,在屋后,不停地走著,脚下的地都踩热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拥有一个“尖了命”,但我要一个“尖了命”,我要一个“尖了命”!
小姨总是有办法。她用玉米秸秆缠蜘蛛网,做了一个粘“尖了命”的神器。选一根长而笔直的玉米秸秆,再选一根润而韧的高粱秸秆,把高粱秸秆围成三角形,稳稳地插在玉米秸秆的根部里。做成了这个三角长矛只是第一步,再举著它到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去粘上一层层现成的蛛网。最好是蜘蛛刚吐出的丝刚结成的网,细而韧,白而亮,粘度最好。蛛网要缠绕上三五层,不怕多,这个粘“尖了命”、粘蜻蜓的神器差不多也就成了。
屋后,几棵簇在一起的杂树,这是初秋正午唯一有荫凉的地方。小姨突然回过头嘱咐我:“悄悄地,别放声儿。”长大了,读清代袁枚的诗,“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和小姨捕蝉的情景差不多。老榆树干上趴著一只,小姨用手指给我看。没人知道这棵榆树长了多少年,反正高得我把脖子都仰疼了,但小姨会有办法。踩著一个颤巍巍的三条腿儿板凳,她一下子就高起来了,举著缠著蜘蛛网的秸秆,扑地一下,哈哈,“尖了命”到手了!暗绿色的身子,黑棕色的条纹,翠绿色的脚,透明的翅子并在背上,大眼睛在脑袋两侧,鼓起来亮铮铮。小姨把它放在一个箩面筛下扣著,我透过箩面筛的缝隙盯著它,只等著它叫起来。小姨有好多活儿要做,可没有那么多工夫陪我听蝉叫。后来,就是我一个人守在箩面筛旁边,我还把箩面筛留了一个小缝儿,用一根小细篾儿一顿捅,我不信“尖了命”一下午都不叫。
这可真是奇了,它愣是一下午没叫。
小姨也用一下午的时间证明了一个事儿:这只蝉是一只不会叫的哑蝉。听到这个结论,我失望到放声大哭!小姨一边用一穗嫩苞米哄我,一边把这一切归结为她自己命不好,连累了我。都怪小姨命不好!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尖了命”,还是个不会叫的。
小姨确实命不好。她是我姥姥最小的女儿,前脚还有个龙凤胎的哥哥。在半饥半饱的日子里,姥姥的奶水只够给和小姨一般大的小舅舅吃,她是“理所当然”被放弃的那一个,她是我的妈妈用玉米粥上的糊喂大的。
“尖了命”不叫,这让小姨好一阵子自责。多年之后,小姨还会抱歉地和我提起,真对不起孩子,抓了一只哑巴“尖了命”。
这种土名叫“尖了命”的蝉,它的大名叫鸣鸣蝉,又叫斑透翅蝉,是最能叫的蝉之一。到了五十岁我才知道,不会叫的蝉太多了。有雄有雌的鸣鸣蝉,也只有雄蝉会叫,雄蝉也不是天天在叫,它只是在求偶的时候才不停地叫著,雌蝉却从来都是高冷范儿的沉默。盛夏,漫不透风的蝉鸣,原来是这只成虫期只有20天的小可怜,在尽自己生命的全力呼唤爱情。小姨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如果小姨还活著,我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件事,这世界上不会叫的蝉比会叫的蝉多了去了。
来源:《港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