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社会科学家,应当做群众和政策之间的一个纽带,从实际情形里边去发现问题,再反映到党的路线和政策上去。
——费孝通
文|丁凯
我想从方法的角度,谈谈常修泽老师的思想。常师是制度经济学家,但他超越学科的局限。常师治学,一直主张博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马克思主义理论、西方经济学所长,“中马西,三合一”,以哲学的智慧洞见经济转型和改革中的问题,以理性的表达记录伟大复兴进程中的变迁。他的丰宏著述可供读者披览,他的创新观点也有学者评述,我无须画蛇添足。在这篇有限的文字里面,我想结合自己这15年来,追随常师闻道求知的经历,管窥所体认到的常师思想方法。 《道德经》第一章,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万物本原,无从命名,无从言说,语言也做不到。我们仅仅是为了表达,才把它称之为“道”。常师之道,“博学而无所成名”,我也仅仅是为了论述言说的方便,把常师之道简称为“常道”。分三个层面:何谓常道?如何知常道?常道中的非常道。读者诸君,请听我道来。
一、以人为本:常道之谓
我一直认为,“以人为本”是常师学术思想的原点。 常师一直主张“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才是社会主义经济的根本。” 2009年,常师在探讨中国下一个30年改革价值时,鲜明地主张:“改革的实质在于人的解放和自由的全面发展”,“把促进人的自身发展作为改革的核心价值。”
以人为本,最早见于《管子》。管子在淄博,紧靠著常师家乡滨州市惠民县,常师幼承庭训村学,我想,村里先生上课时,不可能不提及这位近在咫尺的先贤。以人为本是中华传统价值观,尤其是儒家治国思想的首要价值。从以神为本,到以人为本,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突破。诸子百家,绝大多数都是以人为本的。
常师的“以人为本”,突破了儒家和诸子的定义,有鲜明的特点:
第一、在内涵上,从横向、纵向和内核三个层面拓展了“人”的含义。
第一层含义,从横向分析,不是指某一部分人,甚至也不是指多数人,而是指“全体人民”。长期以来,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存在著根深蒂固的“著眼于部分人”的观念。近年来,情况有所变化,出现“让多数人享受改革发展成果”的提法。从实际内容看,“多数人”比“一部分人”要好得多,但是这种提法依然是不周严、不科学的。作为一个执政党,应该有博大的胸怀。国家采用的“使全体人民共享改革发展的成果”的提法,是对“一部分人”或“多数人共享”观点的矫正,这是意味深长的。
第二层含义,从纵向分析,不应仅指当代人,而应包括后代人,是“多代人”的概念。讲分配和公平,除了“当代人之间的分配及公平”以外,还应考虑“跨代分配”和“代际公平”问题。从全国看,如果把资源耗尽了,把环境污染了,社会不能持续发展,这对子孙后代公平吗?
第三层含义,从内核分析,不应是“单需”之人,而应是“多需”之人。所谓“多需”,包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健康和生命安全,以及参与社会生活的需求。现在有些论者讲 “小康社会”,存在著某些 “单边物质倾向”,与完整意义上的以人为本有很大差距。
第二、从人与体制的关系上,提出要破除三重奴役。
第一重是“权力奴役”。在传统的计划经济模式下,人的主体性被集权所压制,每个人都成了一个附属物。
第二重是“金钱奴役”。在原教旨的市场经济模式下,人的主体性被金钱所侵蚀,或者说物质的奴役:丧失信仰,追逐金钱。
第三重是“浮名奴役”。 2015年夏季,我们随常师在长白山,常师提到林彪生前讲过一段话:“诱以官禄德”。诱以官者,权力奴役也:诱以禄者,金钱奴役也:诱以德者,浮名奴役也。 “浮名奴役”主要是对读书人说的。
这是常师的“七十感悟”:人,倘若能摆脱此“三重奴役”,就自由了,就活得像个洒脱的自己了!他说:“我现在最想探求的是,在21世纪的中国,如何建立无愧于人自身解放和发展的新体制。”
第三、从人的发展历史角度,提出人道的方向。
人类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饱受磨难,其迈向文明和进步的每一个步伐都是极为沈重和艰难的。更具有悲剧意味的是,人类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却逐渐被“物”消磨了人本身固有的自主性,尤其是随著市场经济的发展,人性在经济中被侵蚀,“天道远,人道尔”的关系被扭曲了。
常师回顾了恩格斯1839年在《伍珀河谷来信》中提到的伍珀河谷人的情况,认为很值得同情;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所做的辩论中,把“捡拾枯树枝”看成是自然界对于人的“怜悯”。这可以说是马氏的人道主义,是19世纪的人道主义。常师认为,到了21世纪的中国,人道主义应有新的更深广的内涵。 2013年,常师在《包容性改革论》中,针对中国的现实,提出了一个称为“社会共生”的观点,并具体化为三句话:“穷人不能再穷,富人不能出走,中产必须扩大”。既反对权贵主义,又防止民粹主义,其用心就是追求21世纪的人道主义。
人本的思想内化于常师的精神,成为常师之道的精髓。立足于“人本+”,常师的理论体系不断延展出去。讨论“十三五”增长时,他提出“人本城镇化”;讨论体制改革时,他提出“人本体制论”;讨论东北转型处置僵尸企业时,他提出“保人不保企”、 “淘企不淘人”;谈论需求结构时,他提出增加居民消费率;讨论供给结构时,他提出发展与人相关的服务业;讨论要素结构时,他提出充分释放人的创新能力……
改革,是人本的改革;开放,是人本的开放;转型,是人本的转型,种种思路的背后,都是因为常师始终以“人本”的勇气,坚守真理的底线,40年一以贯之,大海潮音,作狮子吼,成为劈开现实困境的利斧!
二、三源六法:如何知常道
《道德经》第16章说:“知常曰明”。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左右事物变化的法则,称之为“常”。如何“知常道”?既能知道事物变化的常理,又能透过现象把握背后变化的法则。在不同场合,常师曾或零星或片段地表达,我整合综述起来,就是“三源六法”。
(1)“三源”之一:“经典”。常师说,“论道”的根本是“求道”。大家要紧紧抓住这一根本。常师启发说,真正经典的东西是有极强的思想穿透力的,它能够穿透岩石,把源头泉水导引出来。
(2)“三源”之二:“实践”。常师说,“行而论道”不同于 “坐而论道”,关键在 “实践”。这里讲的实践,不是简单的个人琐碎实践,而是指“社会实践”。社会实践的范围是极其广泛的。环顾天下,中美安纳伯格庄园的交流,“金砖”、“上合”、“一带一路”的推进,乃至于信息革命浪潮的兴起(包括互联网+),等等,都是当代的社会实践。有著如此丰富多彩的社会实践“源头”,该有多少“清如许”的活水奔流不息。
(3)“三源”之三:“心思”。常师强调,读典和实践,必须自已“心思”,这样才能做到知行合一。古人云:“学而不思则罔”。读经典也好,参与实践也好,怎样变成“活水”呢?教授认为关键是一个字:思。
为什么读同样的“经”,参与同样的“实践”,思想之水差距如此之大呢?从“心学”角度研究,“思”的角度、广度、深度不同耳。 1964年,常师读南开区业余大学时候一位老师,夏康达教授,在教写作课时说,写作的根本问题,是思想的开掘问题,而思想的深度取决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程度,语言不过是一个表达工具。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想别人之所未想,言别人之所未言”,关键是“想”。
所谓的治学“六法”如下:
第一个方法,“建坐标”。常师说,观察问题要建立横向、纵向甚至三维坐标, “横向”要“到边”,要放眼全国,了解全国大势,放眼全球,了解世界大势,在全球视野中分析问题,从当代人类文明的最新成果立意。比如国内分析,不是“就结构论结构”,要把结构放在“中国第三波历史大转型”的广阔背景下分析。 “纵向”要“到底”,要了解历史,掌握趋势,在大历史视野中考察问题,所谓“纵横捭阖”也。比如说,看近年东北的经济数据,会感到沮丧,但在全国改革发展的大局中审视东北,战略地位突出,常师阐述了三个观点:“从发展看东北,东北是短板”;“从改革看东北,东北是重点”;“从开放看东北,东北是前沿”。东北到了“滚石上山、爬坡过坎”的时候,这句话背后的内涵就是经济增长是最大的政治;东北的制造业优势不能丢。东北是中国老工业基地和中国制造的产业集群地,同时具有丰富的工业自动化人才技术积淀,从沈阳与德国在工业机械方面的合作进展来看,东北可望成为中国版工业4.0的首要受益地区。
第二个方法,“找联系”。现今的研究,成也分工之细,败也分工过细。分工和专业化一方面提高了研究的效率,另一方面,知识系统的联系被割裂了。因此,做研究要有纵向的历史观和横向的全球观,要善于挖掘事务背后的“联系”。比如研究产权问题,“天、地、人”看似不相干,但是一旦找到二者联系,“天地人”产权也,则豁然开朗了,一下子就突破了狭隘的“企业产权”的窠臼了。我在几次陪同常师调研的过程中发现,面对陌生的调研对象,常师问:“您老家哪里?”“主要做什么行业?”“情况怎么样?”常师会从对方的回答中找到与自己的联系,一下子拉近与调研对象之间的距离,让对方打开心扉,说出真实的情况。常师打过一个比喻,“涟漪效应”,就是往水里面扔一块石头,整个水面都出现涟漪。在宏观院的岗位上,常师尤其注重在宏观层面挖掘事物内在的联系。 2009年,他在探讨中国下一个30年改革若干理论问题时候,指出中国改革下一个30年,应该是类似奥运“五环”的改革,包括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环境制度改革,这种“五环”改革,环环相扣,融为一体。他进而找出了“五环”每个“环心”,必须抓住“五环”的“交扣性”,使之一体化;增强动力,尤其是注意防止“权贵”和“民粹”两种现象。
第三个方法,“找矛盾”。 1974年,南开大学谷书堂教授教《社会主义经典著作选读》,私下跟常师说起他长期思考的“一根两苗”: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的谋生手段性质,既可以生出按劳分配,又可以产生商品经济(“两苗”),但为什么马克思只承认按劳分配,而坚定地否定商品经济呢?这是一个矛盾。
夏康达教授曾提到,有一个故事“孟母三迁”。孟母的三迁,迁出一个大问题。因为孔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既然你是“上智”“不移”,那你为什么要迁移呢?这也是一个矛盾!如果说谷老师找出的是学说内部矛盾的话,夏老师找的则是学说与史实之间的矛盾。常师经常鼓励,要成为找矛盾的专家!一定要找出深刻的矛盾,这样才能写出好的研究报告和著作来。
第四个方法,“砸核桃”。常师经常引用这个方法,他搞宏观经济研究时候就感到,有些成果是囫囵个的,尚没有打开事物的“黑箱”。这个核桃还是骨碌碌一整个,没有打开。他说,你一定要把核桃砸开,看看里面到底有几个仁。砸开后,再把核桃仁当作下一级核桃,再往下砸。你砸得越深,这个问题研究的质量就越高。我在读“有名,万物之母”时候就经常想起这个“砸核桃”,万物各从其类,各有其名,砸核桃,就是不断地找出事物的特点,它区别于其他事物的内在规定性,常老师不断追问的“是什么?”其实就是在不断地作区别啊!
第五个方法,“二元平衡法”。 《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常师在《人本产权共进论》一书的题记中,谈到“老子论道:既讲'抱阳',又讲'负阴' ;斯密论经济:既有《国富论》,又有《情操论》。笔者论改革:一则讲'产',一则讲'人'”。常师经常强调,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二元的国家,应该用二元分析法,把握这个二元结构,切不可一元论。
第六个办法,“行行重行行”。常师一直坚持在一线调研,哪怕近年常师已届70高龄,我们依然看到他去基层,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同基层的干部群众企业家接触。不管是东部沿海产业园区,还是西北边疆穷乡僻壤,常师都用耳朵听,用眼睛看,行行重行行,一步一个脚印,一个地方一篇文章,祖国南北都留下了他寻计问策的身影。常师说,探讨改革战略,要“见天光”、“接地气”,必须立足于中国大地,深深扎根于中国大地,对中国的社会底层的真实情况有深刻的洞察,尤其是要把握“国情”与“民意”。像东北问题,1979年10月到12月,常师即在冰天雪地中调研了70多天,之后多次赴东北,仅2016-2017年,就赴东北5次调查。我曾工作的广东省中山市,常师就来了13次。我们常说,坐在办公室都是难题,下到基层都是办法,但真正做的又有多少呢?费孝通教授曾经发明了“脚勤”一词,说的是东西漫行,南北穿梭,双脚不曾歇息,真知亦自足底功夫,这恰恰也正是常师的真实写照啊!
三、唯清静方能致远:常道中的非常道
比较七十二弟子围绕的仁者孔子,我们如果要给老子画一幅画像,眼前呈现出来的,可能是一个躲在角落的孤独智者。 《道德经》第16章的话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极力使心灵做到虚静澄明,努力使心灵坚持清净无为。万物蓬勃生长,我就可以凭藉虚静的本性看出万物循环往复的道理。万物纷纷纭纭,但最终各自都要返回到它的本根。返回本根就叫做虚静,虚静就叫做复归本性。复归本性就是万物变化运动的规律,懂得了万物变化的规律就是明智。不懂得万物变化的规律而轻举妄动就会出乱子。我想到,常师一直强调要保持独立的研究态度,在学术生涯中,他曾遇到数次去海南、去宁夏等地担任重要行政领导职务的机会,但他都拒绝了,因为学问之道来源于致虚守静,让自己的心灵达到虚静的状态,常师深知其中之味。他强调,治学要有三个“不等式”:
第一、研究不等于宣传。宣传部门的工作和科研工作不同,前者是“宣传已知”,如党中央、国务院已定的政策路线,去宣传,很重要。后者是“探索未知”,不能以宣传的模式去做。能谢绝就谢绝,不太好谢绝,也要掌握度。
第二、研究不等于普通教学。普通教学是把人类的真理或者至少是大多数的看法,传授给学生,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也”。虽也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更多是共同的看法。
第三、研究不等于方案的制定。具体方案的制定也很重要,但研究是方案的上游产业,如同研发一样。
这几年,常师每年都抽出一两个月时间,远离媒体和学术圈,潜住吉林省安图县二道白河,静心著述,那该是《道德经》第20章说的:“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我们从中看到的是和世界的隔离,以及孤独和清醒。老子不喜欢熙熙攘攘的热闹,在热闹中,人是容易迷失自己的。所以需要隔离,隔离产生清静,清静产生智慧。
2015年7月8日清晨,常师在微信群里面分享过一段文字:“我来长白山小镇已经十天了。相对那个躁动的京城,这里最大的好处是安静。我体会,当今之世,安静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稀缺的资源之一。安静不仅指客观环境,更指主观心态也称心境。马克思有一句人们不太熟悉的话:只有从安静中才能产生出伟大壮丽的事业,安静是唯一能生长出成熟果实的土壤。请注意,马克思讲的是唯一,不是之一。我们安静吗?有一颗安静之心吗?希望群内各位,尤其是其中以治学为职业者,务必保安静心态。唯安静方能致远。唯安静方能做大学问。各位共勉。”
当老子选择放弃王官的身份,成为一个隐士的时候,他选择的正是这样一种隔离。常师在人生旅途中,不断放弃类似的仕途机会,不同样也是一种自我隔离吗?
在这里,我还想补记一点题外话,常师对学生特别“重情义”,这在当前社会的师生关系中殊为可贵。 2015年夏季,常师一位弟子不幸罹遇车祸,卧病在床,当时我们正好和常师一起,常师带著我们录了小视频,致以康复的祝福,通过微信特地转给这位同学。读书时关心学业,毕业后挂念生活,常师对他的每一位学生都倾注了心血和情感。这是每一位从常师读书的同学共有的感受。常师的学生分布在北京、天津、辽宁、广东、海南各地,分别毕业于常师担任导师的南开、清华、中改院不同单位,因为有常师,众多学生像亲人一样,情同手足。而在二道白河那一次,正好常师生日,我们几个同学商量著买个蛋糕庆祝一下,却被老师婉言谢绝,他不希望突出自己。
“大道不器”,从我的观察来看,常师不仅在追寻经世济民的知识,在更大的范围内直面问题,用历史的眼光观照众生,他甚而还培养了一种悲悯的情怀,用“海纳百川”的气度,在与各种思想的广泛碰撞对话中不断更新自己,日新日新又日新。在这70多年的求索与叩问中,就纯粹的知识来说,我们把常师看作制度经济学家,但是从经济哲学的角度来说,常师的经济学知识和推己及人的品德又是密不可分的。常师很像苏格拉底,把哲学、伦理、反思和知识都融为一体了,他是在用生命去实践这个自身的经济哲学,按照所信奉的哲学信念去生活,他终身持久不懈地操练自己,超越了自己和自我中心,以求与时代合一,与历史合一,与天合一,与道合一。常师是一本书,一本大书,读常师这部大书,言有尽而意无穷!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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