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汉 聂长顺
中华文化具有注重人的特质
在中华文明自身脉络上,“文化”自有其来历与本义,与英文Culture不尽相同。它是“人文化成”的略语,出典于《周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深意可理解为:治理者要考察清楚所治理人群的基本状态,然后因势利导,使之发生更好的变化,达于更好的状态;而更好变化的发生、更好状态的达成,所覆盖的范围越大越好。可以说,中华“文化”概念,于其发生处,即有注重人的特质。
如何看待人?一言以蔽之曰:贵。《尚书》号称古之“政典”——清末入华英国传教士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称之Constitution,其上有云“惟人万物之灵”;《列子》有言“天生万物唯人为贵”;《礼记》称人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气”;东汉许慎编著的字典《说文解字》,也将“人”解释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这些观点都闪耀出中华人文精神的光辉。
如何对待人?一言以蔽之曰:爱。讲“爱人”,首推儒家。周公制“礼”,以“人道设教”取代商朝的“神道设教”,带来了中华文化的一大革命。孔子宗之,以“仁”释“礼”。《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孟子据之提出完整命题“仁者爱人”。儒家既讲“差等”,即等级;也讲“泛爱”,即广泛的爱。墨家比儒家更理想化,讲“兼爱”,即平等的爱、相互的爱。《墨子·法仪》中甚至还有“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的教示。道家虽显超然气象,却也不失其仁爱之心。《庄子·外篇·天地》:“爱人利物之谓仁。”法家的刻板印象是“严而少恩”,实则并非全然冷酷无情。商鞅变法的初心,在于“法者所以爱民也”(《商君书 ·更法》);韩非甚至说“仁者,谓其中心欣然爱人也”(《韩非子 ·解老》)。兵家也非“职业杀手”,竟也“爱”字当头。周文王向姜太公请教“国之大务”,姜太公爽利答曰:“爱民而已”(《太公兵法》)。中华文化的基本品格,生于先秦,定于两汉;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墨、道、法、兵五家,于此功莫大焉。而“爱人”既是此五家之共同项,亦构成中华人文精神之内核。
中华之“爱人”,不以家族、种族、国界等为限,而是普被人人,具有普遍价值的理念。孔子的学生子夏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唐代名医孙思邈《千金方》有言:“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清代汪寄小说《海国春秋》有言:“万国万姓,皆吾之同胞。岂可不保其命,使乐其生乎?”由此观之,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大报告中提出,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有著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是中华人文精神新时代最高表达。
中国传统政治注重民心为本
“爱人”不是用于感人的修辞而已,而是具体化为处理人人关系的制度设计、贯穿于治国理政实践中的指导理念。诚如《礼记》所言:“古之为政,爱人为大。”而进入政治范畴,“爱人”则置换成为“贵民”。《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意思是说:民众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安宁。战国竹简《厚父》云:“民心惟本,厥作惟叶 。”意思是说:国家好比一棵树;民众的意愿是树根,它决定著枝叶的生长与繁茂。
就中国传统政治话语的逻辑结构而言,权力的合法性是由“天命”“君德”和“民心”三者共同赋予的。“天”命有“德”之人为“君”,是为了让他完成“佑民”的使命,此《尚书》所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天”是主持,“君”是手段,“民”是目的,此《荀子》所谓“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至于“天”与“民”的关系,则可概括为“天随人愿”,此《尚书》所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关于“天命”与“民心”的关系,唐朝政治家陆贽说得透彻:“《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新唐书·陆贽列传》)。亦即说,在中国传统政治话语中,在逻辑上或名义上,以“天命”被赋予最高地位;但在现实性上,则以“民心”为“天命”的实际来源、内容和表现形式,并将其视为政治的根本。此《管子》所谓“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亦《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整个政治的根本目的,则在于造福百姓,此《尚书》所谓“道洽政治,泽润生民。”
如今,中国共产党坚持“人民至上”,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坚持把“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作为自己的“初心和使命”,亦有著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是中华政治精神新时代最高表达。
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和“历史自信”是中华民族精神新时代最高表达
中华文化史,既是中华民族独力创造的历程,也是文明交流互鉴的历程。在此历程中,中华文化充分显示了自身的主体性和开放性、同化力与包容力,展现出通变日新、生生不息、兼收并蓄、大气包举的状貌。
万里长城,既是古代中原农耕社会与北方游牧社会的军事冲突线,也是两种文化的碰撞互摄线。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推行的“胡服骑射”(学习北方游牧民族的短打服饰,同时也学习他们的骑马、射箭等武艺),即是中国古代文明互鉴的典型事例,是中华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场重要变革。
秦汉以降,佛教等异质文化传来,引起又一轮文化碰撞与交融。总体而言,唐宋以降的中华文化呈现出儒、道、佛“三教共弘”格局。它们各展其长——儒教治世,道教治身,佛教治心,共存于中华文化体系之中。
明清之际、晚清以降,西学东渐,如冯天瑜先生所言,“中华文化的古今转换与中西文化交会互为表里”。这一过程造成中华文化的空前危机,也赋予中华文化新的发展机遇。中华文化诸层面渐次发生近代转型,从“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渐次迈入“世界之中国”。
在呈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今日,中国坚信“文明因多样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鉴,因互鉴而发展”,抱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景。
《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天”出于自身的本性而运行,刚健有力,周而复始,一往无前;君子取法于“天”,也应发挥自己的主体能动性,勤勉努力,奋发图强,永不停息。“地”的形势与特质是宽厚和顺的,它承载万物,使万物各遂其生;君子取法于“地”,要像大地一样,以博大宽厚的美德容纳万物和他人。“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一起构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基本品格。中华文化历程分明是这种品格的生动展现。
由此观之,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和“历史自信”,是渊源有自的、必然的,是中华民族精神新时代最高表达。
香港在传承中华文化推动文明互鉴中具有独特优势
上世纪抗战期间,许多文化名家迁居香港,一时间使香港成为文化高地。这个高地,既是文化名家安身之所,也是全国抗战的文化阵地。
1949年,著名学者、教育家钱穆先生移居香港;翌年,与唐君毅、张丕介诸先生创办“新亚书院”。该书院“上溯宋明书院讲学精神,旁采西欧大学导师制度,以人文主义之教育宗旨,沟通世界中西文化,为人类和平社会幸福谋前途。” 1963年,书院并入香港中文大学。该校以“结合传统与现代,融会中国与西方”为使命,以书院制和中英双语并重为特色,是享誉国际的研究型综合大学。由此,香港逐渐成为学术文化高地。甲骨文专家董作宾、国学家饶宗颐、罗香林诸先生皆曾来港任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张君劢、牟宗三、徐复观诸先生先后来港任教或讲学,使香港成为当代新儒家的发祥地。著名史学家余英时、数学家丘成桐等,也是由香港走向世界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香港影视、歌曲、文学等传入中国内地,带去一代新风。《霍元甲》《陈真》的“精武”“义勇”化身、《万里长城永不倒》《我的中国心》的优美旋律,深深感动了亿万内地民众。金庸先生笔下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令内地读者心驰神往,欲罢不能;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名言,家喻户晓,广为传诵。
习近平主席寄语香港同胞:“相信自己、相信香港、相信国家”。在中华文化传承方面,香港功不可没;在文明互鉴方面,香港得天独厚。聚力新时代新征程,共画文化同心圆。在此过程中,香港同胞同样有理由坚持文化自信,把美丽的“东方之珠”建设成为“文化中国”中的“文化香港”。
(作者系武汉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本文发布于《紫荆》杂志2022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