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炜舜
溥杰手书诗两首未离故国亦天涯。旧梦新生宁复差。
出日寅宾何处是,休因乔木问京华。
溥杰(1907-1994)字俊之,号秉藩,为小醇王载沣次子,母为晚清重臣荣禄之女幼兰。1918年幼兰去世时,拉着溥杰的手说︰「你哥哥是大清皇帝,你要帮助哥哥恢复祖业。」溥杰从此就成为大哥溥仪的追随者。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写道︰「我和溥杰,当时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我们的心情和幻想,比我们的相貌还要相似。」溥杰也说︰「在我们兄弟的童年生活中,所受的教育完全是『家天下』的产物。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很早就已酝酿着恢复祖宗帝业、复辟大清之类的反动想法。」又谓自己觉得中国要富强必须靠外国帮助。因此,两兄弟成为日本关东军卵翼下的满洲国傀儡,就不足为奇了。
幼兰去世同年,溥杰在端康太妃(即光绪之瑾妃,珍妃之姊,1873-1924)指定下与端康姪女唐怡莹(号石霞,1904-1993)订婚,至1924年完婚,但婚姻生活并不和睦。1929年,溥杰在溥仪安排下赴日本学习军事。1935年溥杰回到东北,任职伪满。唐怡莹得知溥杰投靠日军,随即划清界线,誓死不前往投靠。
溥杰与唐怡莹新婚,与家中长辈合影由于溥仪没有生育能力,日军先逼迫溥杰与唐怡莹正式离婚,再迎娶日本华族女子嵯峨浩(1914-1987),以求诞下子嗣,继承君位。对于这桩政治婚姻,溥仪极具戒心――他担心嵯峨浩一旦为溥杰生下具有日本血统的子嗣,不仅自己,连溥杰都可能性命不保。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嵯峨浩秉性温和,与溥杰夫妻恩爱,育有两女。1938年,嵯峨浩诞下长女慧生,溥杰赋五律一首云:
卒步三十二,今兹儿始生。
马蹄身半老,蜗角愧浮名。
久薄贪嗔障,偏深父女情。
亲心何处在?呱尔夜啼声。
此诗为五律体式,平仄稳妥,首联用罕救格式双拗,出句「十」字拗,而对句「儿」字救之。颈联出句「贪嗔障」接颔联之「浮名」,对句开尾联之「亲心」,结构严密,表达舐犊之情的同时也对自身的处境发出感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且颔联「马蹄」对「蜗角」极巧,唯「身半老」为主谓结构,「愧浮名」为动宾结构,不算工整。1940年,次女嫮生于东京诞生。
溥杰、嵯峨浩夫妇与慧生1945年二战胜利,溥仪、溥杰夫妇等人被苏军俘获,稍后嵯峨浩与两个女儿几经周折回到日本。这些经历后来被嵯峨浩写成回忆录《「流転の王妃」の昭和史:“幻の满州国”》。另一边厢,溥杰兄弟在1950年被转交中共,在抚顺战犯管理所进行改造。此时,在台北的溥儒得知溥杰一家状况,写下了七绝〈哀嫮生〉一首:
鸾镜分飞玉破环,望夫山下别秦关。
自从落日孤帆去,碧海明珠渺不还。
小序云:「从弟女也,从母东归日本。」就诗意而言,溥儒所哀固不仅嫮生一人,而是溥杰全家的离散。不过,溥杰长女慧生却颇有胆识,并非娇柔格格而已。她不久便从日本直接致函周恩来,要求与父亲通信。从此,溥杰得以与妻女保持函件往来。不料1957年12月,慧生被发现与大学同学大久保武道两人陈尸于静岗县天城山。虽然警方与媒体判定为殉情案,但嵯峨家却相信慧生一直对大久保的追求感到困扰,可能是单方面的情杀。噩耗传到抚顺管理所,溥杰在悲恸中写下〈哭慧女〉(三首并序),其一云:
呜呼慧女,吾为汝父,负汝实深。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有母飘零,有妹无告,罪咸在我,苦汝深矣,负汝深矣。可怜我儿,偏有此父。已矣已矣,恨何有极。
1960年,溥杰获得特赦。1961年,在周恩来帮助下,嵯峨浩、嫮生母女从日本返华探望溥杰,嵯峨浩从此随夫定居北京,嫮生仍回日本,至1968年与福永健治成婚,两人育有五名子女。
左起:嵯峨浩、嫮生、溥杰、三妹婿润麒(也是婉容之弟)、溥仪、溥任、六妹韫娱回到北京后,溥杰在政府安排下至全国各地游览,留下不少诗词。如1962年重阳,溥杰携眷游西山,有〈西山八大处登高〉七律︰
且喜退公重九日,悠然安步尽情游。
迳通玉塔千年寺,菊飐金风万点秋。
列肆待沽新野店,扪碑善辨古径楼。
妻孥携得茱萸酒,高酌层栏最上头。
巧合的是,西山不仅为溥儒早年隐居处,且此时在台的溥儒亦每有重阳诗,如其作于1951年的〈九日登圆山〉云︰「佳节年年忆兄弟,烽烟况问首阳薇?」但这时溥杰在思想上早与堂兄溥儒渐行渐远,不可能更以采薇首阳山的伯夷、叔齐相比拟了。又如作于1964年的〈浣溪沙.江南秋〉:
万树霜枫碧玉流,苍茫无际水天秋。夕阳吞吐采莲舟。◎何处渔歌风两岸,芦花如雪断烟浮。不妨还上一层楼。
一般来说,〈浣溪沙〉下片头两句都会对偶,溥杰此首「何处」、「芦花」两句并未对偶,却不影响全篇之佳作水准。尤其「夕阳吞吐采莲舟」,将红日、红莲融化一处,兼有雄浑与婉丽之致。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首七律〈南楼对酌〉,副题为「一九六二年回到北京后路经什刹海」。诗云︰
拂面春风料峭寒。南楼晴日倚栏杆。
壶中绿螘新醅得,雪里红梅仔细看。
自有果蔬堪对酌,虽无淆馔亦成欢。
明朝懒折阳关柳,云树天涯会面难。
小注︰「南楼在醇王府内。」醇王府乃溥杰出生之处,然抗战时期逐渐荒芜凋敝,载沣遂于1949年售与国家。其后,中共为宋庆龄筹建住宅,于1961年整饬王府花园,宋庆龄于1963年入住,直至逝世。(按:1962年,由北京市建筑设计院设计、北京市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在醇亲王府花园内修建的二层仿古住宅楼正式完工,花园内其余建筑也已翻修完成。﹝见张明义等主编,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李燕秋卷主编:《北京志.建筑卷.建筑志》(北京:北京出版社,2003),页1014。﹞)溥杰此诗,正作于整饬工程完成、宋庆龄犹未迁入之时。既然醇王府已收归国有,溥杰能与亲友会饮于此,盖是官方有意安排。一旦宋庆龄迁入,溥杰及家人就不太容易能登门怀旧了。末联云「云树天涯会面难」,可见溥杰固知此地日后难以重访,故欲珍惜此夜,在自己的出生地与亲友尽欢尔。相对于此时的其他作品,该诗无疑多了几丝惆怅之情。
今日醇王府文革期间,溥杰夫妇虽曾遭红卫兵闯入家中骚扰,所幸未有大碍,有惊无险。如其1970年有〈喜闻外孙女生寄诗致贺〉,1972至73年间更有哀悼爱犬珍珍、泼奇二诗,足知文革后期,溥杰的生活尚算宁静,且能与海外亲人保持通讯。改革开放之后,政治环境日益宽松,溥杰作为逊清皇族的身份再次获得世人的正面关注。1980年代以降,不少作家为他撰写传记、回忆录;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拍摄《末代皇帝》时,更邀请溥杰担任历史指导……溥杰与生俱来的逊清皇族身份不可能、也从未被抹煞,这重身份只是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担荷不同的功能,应机说法罢了。如是看来,他在大陆的遭际竟与溥儒在台湾有殊途同归之势。
1983年《溥杰诗词选》编成,溥杰自序云︰「我虽然喜欢作诗,也曾经常不断地作,但总是在兴之所至,随手写在纸片上,或是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不但从来未曾作过整理,也未曾加工汇编。……只在最近,王世敏、郭招金两位同志,多次劝我把从幼年直到现在为止的诗词汇集编排出来,去粗取精地出版一个诗词选集。这种出乎好意的建议,却使我又为了难。因为我青壮年时的作品,由于萍踪未定,到处为家,随时随地零落散失,所致无法回忆,当然更谈不上篇篇找到了。现在散乱在身边的,只有一些六十年代以后的东西,还可以翻箱倒箧,勉强凑得出来。」的确,溥杰各种回忆录、传记中,尚有《诗词选》未收之作。前文所引庆祝慧生诞生的五律,也只见于嵯峨浩《流転の王妃》。此外溥杰晚年,登门求字者甚多,所赠不乏其自作之诗。如果能将这些诗作辑录起来,无疑能让我们进一步了解溥杰的文学心路。
溥杰晚年于故宫留影。图中人常被误认为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