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乐心

傅抱石虚怀善学，转益多师。本文探讨傅氏与东瀛画艺之关系，比较研究其杰作《兰亭雅集图》。

傅抱石留日时期

傅抱石（1904-1965）留日期间（1933-1935）就读东京帝国美术学校（现武藏野美术大学）。曾师承金原省吾（1888-1958），研究美术史论，复考察日本当时的名家绘画，旋于一九三四年五月在东京银座松板屋举行画展，当时横山大观等名家也前往观赏，可见傅抱石首次个展已备受重视。细看武藏野美术大学所藏傅氏留日画作，以及南京博物院所藏傅氏在重庆时期的画作，都隐约见到横山大观（1868-1958）、桥本关雪（1883-1945）、竹内栖凤（1864-1942）等日本名家画艺对傅氏的影响。

傅抱石归国不久的画作，偶有标明写日本某家笔意，如一九三六年所作《舟行吹箫》（刊《名家翰墨》月刊19期页113）就有题识：“丙子六月抱石写关雪意”。

傅抱石《舟行吹箫》1936  110 x 34.5cm 

刊《名家翰墨》月刊19期 两岸珍藏傅抱石精品特集 p.113

亦有不标明者，其实曾参照日本某家所绘的中国历史故实作品，或纠正其误，或提升其艺术表现手法，完成后的作品与原参照之画作差距较大，也就不在题识上标明了。如南京博物院所藏傅氏的《问道图》（一九四五年），就是参照了桥本关雪的《访隐图》（一九三零年，第十一回帝国美术展览会展出，日本足立美术馆藏）而又有所修正。傅氏弟子沈左尧曾为《名家翰墨》撰文时详细道及，结论是傅抱石此作纠正了桥本对中国历史故实的误解。（详见沈左尧《傅抱石画上古衣冠》载《名家翰墨》丛刊A11页102-103）

又如，傅氏有数张《渊明沽酒图》（见《名家翰墨》丛刊A10傅抱石/历史故实页46-60）及《五柳先生图》（见《名家翰墨》丛刊A11傅抱石/上古衣冠页14-15），画中陶渊明洒脱飘逸的形象，似参照横山大观绘制的金箔屏风《五柳先生》（一九一二年，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二〇〇〇年夏，香港艺术馆举办“日本江户、明治艺术行：十九世纪日本艺术 —— 东京国立博物馆珍藏” 展，展品就有横山此巨制。

横山大观  金箔屏风《五柳先生》
（1912，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以上诸例，反映傅抱石的虚怀善学，值得我们比较研究。笔者多年前翻阅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编集的《明治美术再见3》展览图录(1996)，发现所载野口小苹《兰亭图》与傅抱石的《兰亭雅集图》非常相似，特拈出详加考察。以下先从野口小苹的生平说起。

野口小苹（1847-1917）生于大阪，名亲，字清婉，号小苹，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宫廷画家。善山水、人物和花鸟。曾师承日根野対山。她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到东京学习绘画，明治二十二年（一八八九年）担任“华族女学校” 教授。明治三十四年（一九零一年），在日本美术协会展出之作品《秋草图》荣获金牌。明治三十七年（一九零四年），被任命为日本第一位女性宫廷画家。自明治四十年（一九零七年）开始，任文部省美术展览会（即日本美术展览会的前身）的审查员。

野口小苹（1847-1917）

野口氏喜欢以中国历史故实为题材，她传世的《兰亭图》至少有两件。已知一为一九〇〇年画成之六曲屏风，高182.5公分，宽391公分，现存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另一为一九〇一年画成之直幅，高162.4公分，宽85.4公分。

野口小苹两件《兰亭图》，均是宫廷画风格，崇尚工整一路，山水树木、水榭小桥、大小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山水岩石皴擦点苔，仍是传统四王流绪。众多人物，颇能传神，整体上画面清秀婉丽，中规中矩，一若书法的馆阁体风尚。

笔者觉得，野口小苹两件《兰亭图》都过于规整，欠缺了暮春三月那种快然自足的山林气息。且看傅抱石一九四四年的《兰亭雅集图》，虽然在构图上参照野口直幅《兰亭图》，但因两人对历史的体会不同，效果也迥异。

傅抱石在壬午（1942）的画展中有以自序形式向公众提及：

“我这次陈列的作品中，制作时间最长的是为纪念『三三美术节』而写的《兰亭图》，不过六天”。

然后讲述创作《兰亭图》的经过：

“譬如《兰亭图》，是唐以来的人物画家的拿手戏，北宋的李公麟、刘松年乃至明季的仇英，都精擅此题。据各种考证，参加兰亭集会的人物，有画四十二个的，有画二十七个的，这因为王羲之当时没有记下到会的姓名，所以那位是谁，究有多少，无法确定。我是大约想，画三十三个人，曲水两旁，列坐大半。关于服装和道具，我是参考刘松年。就全画看来，从第一天开始，到第六天完成，都未尝一刻忘记过这画应该浸在『暮春』空气里，我把兰亭远置茂林之内，『惠风』虽不敢说画到了『和畅』，然一种煦和的天气，或不难领略的。”

傅氏壬午所写的《兰亭图》，笔者无缘寓目。但曾见过其后的几件《兰亭图》﹕

一九四四年夏的《兰亭雅集图》直幅（《傅抱石精品画集》页151）、

一九四四、四五年间的《兰亭图》直幅（《名家翰墨》丛刊A10页25-27）、

一九四五年秋的《兰亭雅集图》斗方（巴黎赛努奇亚洲艺术博物馆藏，香港艺术馆2014年6月「巴黎‧丹青——二十世纪中国画家展」）、

一九四五年九月初十的《兰亭雅集》斗方（香港嘉德2016年11月秋拍L141）

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年间的《兰亭图》横幅（《文林杂志》第七期1973年页30-31）、

一九五六年据上图重画的《兰亭图》横幅（北京中国美术馆藏，《名家翰墨》丛刊A10页28-35）。

傅氏这几件《兰亭图》，虽然大小横直不同，但都表现出六朝特有的风流韵味。   

说回傅氏一九四四年夏画的直幅《兰亭雅集图》，他参照了野口小苹直幅《兰亭图》的构图。两者的布局，亭子和小桥的位置，背景的山峦起伏，前景的树群和人物的分布等等，都非常相似，但仔细看，画法却又截然不同。傅抱石借用野口画面的大结构而略加调整，令配置经营更为合理，以自己的笔法和人物造型，写出心中的魏晋景况，充分展现三月初三一众文士修禊的氛围。画面隐隐呈现远山，写出崇山峻岭及茂林修竹，天朗气清，让观者如置身其中，彷佛回到一千六百六十多年前东晋永和九年（公元三五三年）的会稽山阴，给我们留下宽广的想像空间。傅氏此图用意闲远，繁简配置，虚实交错，均恰到好处。

傅抱石是天才，国学根基深厚，悟性极高。他转益多师，既传承宋元以来如李公麟、刘松年、仇英、石涛等等名家造诣，兼吸收东瀛巨匠注意光线对比、设色大胆等优长，复能不受桎梏而自成面目。入蜀以后，画风大变，完全傅家本色，未到不惑之年，便已脱颖而成为开派大师，称雄艺坛。

（本文是2014年9月南京博物院举办傅抱石诞辰110周年纪念研讨会上的发言稿，2021年3月8日修订。）

傅抱石《兰亭图》欣赏

傅抱石《兰亭雅集图》1944

傅抱石《兰亭雅集图》1944  局

傅抱石《兰亭图》

傅抱石《兰亭图》1956

傅抱石《兰亭雅集图》 1945

傅抱石《兰亭雅集图》 

傅抱石《萧翼赚兰亭图》

来源：名家翰墨 翰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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